第16章 父与子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公……下班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最近赋闲在家的沐羽燕,习惯性地每天下午六点左右打来电话,完全一副好妻子的模样,嘘寒问暖着她心爱的,在外打拼的老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恩,我刚出办公室的门……”和每一天下班后接到沐羽燕电话一样,我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幸福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天老公工作累不累?有没有听老婆的话,上班时不要那么拼命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仍然是习惯性的,一听到我已经下班了,电话里的沐羽燕,声调中都透露着明显的快乐和期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呵呵……不累……有老婆在大后方替我加油鼓气,我现在每天都精神奕奕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正如我所说的一样,自从四川之行回来后,九天的充电让我在工作上充满了活力,和扶她姐妹更加升华的情感,则转化为让我继续奋斗的催化剂,令我每天都在幸福的激励下,丝毫感觉不到疲倦地奋勇拼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真是的……老公又那么拼命啊……这样吧……今天晚上给老公炖只乌鸡……好好犒劳一下老公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喂喂……你再这样喂我,我可真要胖起来了啊……昨天晚上不是刚炖的肘子吗?今天又是乌鸡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怎么啦……反正老婆也和你一起吃啊……再说了,老公你一点也不胖,每天都在为了我打拼,自然需要滋补身子了……而且嘛……老公肉呼呼一点,老婆才喜欢啊……抱起来也更舒服呢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个坏老婆……每天就知道喂胖我……刚才那些话,好像应该我对你说才是吧……只听说过有男人喜欢自己老婆珠圆玉润,没听过女人喜欢自己老公胖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嘿嘿嘿……那是因为那些女人爱得没那么深嘛……不说了,我要去做饭了……老公快点回家好了,快到家时老婆下楼接你哈……”挂掉了和沐羽燕的通话,我已经坐进了汽车的驾驶座。

        洋溢着满脸的笑容,我赶忙快马加鞭地开向着名叫‘家’的温暖天堂。

        半个小时后,当我将车停在小区门口,然后向着老楼的方向走去之时,我立刻如同一尊石像一般呆呆站在原地,手中的公文包不知觉地掉落在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我的眼前,是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背影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上半身,穿着一件破旧到钉着补丁的,好似车间里工人一样的蓝色工服衬衫。

        下身则穿了一条宽松的,同样钉着补丁的简陋单裤。

        由于裤脚太短,让男人的脚脖子都暴露在空气之中,一双平凡无奇的懒汉鞋,套在他的脚底。

        半黑半白的头发,透露着这个男人已经年近耳顺之年,又似乎流露着一抹尘世间的沧桑。

        看起来骨架并不小的身躯,却无法撑起并不肥大的衣衫。

        貌似过于饥瘦的身体,让没有扎在裤子里的上衣看起来有些空荡。

        可以说还算长的上身,如今已经被岁月压垮,男人静静地站在那里,后背已经略显微驼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便我看不到他脸上的样子,我仍然能看出,男人虽然背是驼的,但头似乎微微抬起,一直注视着老楼的六层,注视着我如今居住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可思议,不知所措,但我不得不承认,眼前的这个老态龙钟的男人,竟然是和我多年未见的父亲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使在我的记忆里,当年的父亲腰板永远挺得笔直,在幼小的我的面前,父亲也总是显得十分高大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使如今这个驼背的男人,距离当年的父亲差距实在过于遥远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我也在第一时间确信,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,就是和我将近十年未见的父亲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是冥冥中有股力量,或许是父子之间的一些超乎常理的心灵感应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如同我第一眼就从看似陌生的背影认出父亲一样,虽然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但父亲却好似感应到什么,慢慢转过了身子,终于和我面对面站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我有限但略微模糊的记忆里,父亲虽然长得不算多么英俊,但至少眉宇间还是有一抹坚定的神色,当年跟随着下海大潮而闯荡商场的他,也总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,头脑也算是比较灵光,那双狭长的双眼中,似乎总是能透出一点智慧的光芒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如今这个父亲,或许是岁月的打磨,或许是人生的不顺,或许是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原因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双偶尔也会精光四射的双眼,如今已经布满了空洞和茫然。

        两颗深深的眼袋,让狭长的双眼看起来更加无神,无数的鱼尾纹,则彻底摧毁了父亲当年凌厉的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本至少也算棱角分明的脸上,皮肤已经干瘪粗糙。在满脸的皱纹下面,是已经有些泛白的,好似已经好几天没有清理的,乱糟糟的络腮胡须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我注视着自己父亲的同时,想必我如今的模样也深深印入了父亲的眼帘。

        亲眼看着当年离家时,看起来尚且矮小懦弱的儿子,如今已经长成了一米八几的伟岸男人。

        看到曾经只有钱穿校服上学的儿子,现在已经西服笔挺,一副人五人六的模样,我看到父亲的肩头似乎微微颤抖了几下,有些干裂的嘴唇先试图笑笑,随即又收回了笑容,变成嘴唇微张的模样,透出着一份惊叹,以及一份无法抹去的呆滞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勇……是你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当父亲突然开口说话之时,我甚至不敢相信,曾经如同洪钟一般明亮的嗓音,曾经在我淘气时会劈头盖脸痛骂到让我害怕到哭的声音,如今已经夹杂了太多太多的岁月痕迹,听起来好似大风吹过树林一般萧瑟,又好像被尼古丁毁坏过的沙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虽然在一瞬之间,我脑海里盘旋了好几种和父亲打招呼的方式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经历了社会的锤炼,我也不至于像电视里那些不懂事的小孩一样,对父亲冷眼相待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不知为何,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,时隔十年之后,第一句和父亲面对面说出的话,竟然是这样一句听起来略显冷酷的问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我只是回来看看你……”被我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,父亲似乎有些气短,甚至有些卑微地将视线转向地面,低着头小声回答着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……真是很感谢你啊,知道回来看看我……”惊讶于父亲从头到尾,从外表到谈吐间,无时无刻不流露出的唯唯诺诺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,主动邀请父亲上楼去坐坐,“走吧,天色已经不早了,我们上楼再说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……不了,我看到你现在很好,我就心满意足了……”出人意料的是,父亲不但没有接受我的建议,甚至慢慢向我身侧走去,好似要走出这个小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喂!你去哪里啊!”眼看父亲走过了我的肩头,我赶忙转身,却看到了父亲脸上露出了真挚的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呵呵……只要你过得好我就知足了……之后……就不麻烦你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他妈混蛋!”

        在下一个瞬间,我已经一个箭步抢在了父亲的身前,双手用力揪住了父亲的脖领,上涌的怒气让我整个脸部表情都变得极为狰狞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说来就来说走就走!你他妈当我是什么!当我是畜生?当我是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吗!十年了,十年你都不来北京找我!难道你还寄希望于每个月拿着几百块钱过苦日子的我去找你吗!现在好不容易来了,却又立刻要走!如果是这样,你他妈倒是别来啊!你在深圳和你老婆孩子过日子就好了,跑过来干嘛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勇……我……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你……”被我揪住脖领子的父亲,脸上没有丝毫的愤怒,而是继续低下头去,不敢与我的目光对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妈妈也是,你也是……你们这些大人,本该是孩子的避风港湾!但每个人……每个人都活得如此自私!早知道有今天,当初又干吗把我生下来!”

        随着我咆哮般的怒吼声中,活动在小区里的人们,零零星星地凑了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中国人爱看热闹的天性,让我和父亲身边,转眼间就聚集了十几个满脸好奇的人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看他妈什么看!没见过打架吗!”

        怒火中烧的我,从父亲那里得不到想要的回应,再加上观察到四周这些如同苍蝇一样讨人厌的围观群众,顿时向着周遭的人们骂起了粗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公!你住手!”随着一声清脆的喝声响起,沐羽燕从人群中穿了进来,三步两步就跑到了我的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看到沐羽燕美丽的面孔,我才稍稍平静了一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下来接你啊……所以就看到了……赶快赶快放手吧……这可是我的公公,你的父亲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见我脸上的表情有缓和的意思,沐羽燕赶忙拉着我的手,迫使我松开了父亲的脖领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……”在我松手之后,父亲的视线很快转向一旁温婉动人的沐羽燕,双眼里透露着惊讶的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叔叔您好,我是您的儿媳妇沐羽燕……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……”不同于父亲满脸茫然的模样,沐羽燕很快便向父亲露出了得体的微笑,并主动向父亲伸出一只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哦哦……小勇的媳妇儿……小勇的媳妇儿啊……”从惊叹中回过神的父亲,脸上终于再度露出了咧开嘴的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刚想伸出手,却似乎意识到什么,赶忙用手掌在衣服上抹了抹,才战战兢兢地握住了沐羽燕的玉手。

        当天晚上,父亲最终还是和我们一起上楼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令人略感意外的是,当我问及我的后母,以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妹妹之时,父亲始终闪烁其词,压根没有做任何正面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而且,父亲这次北京之行,似乎除了穿了一身破衣服以外,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件行李。

        回到家之后,我能感觉出,父亲看着许久未曾回来的家,眼神中蕴含着激动和悲凉。

        十年以来,尤其是近两年,在沐羽燕的帮助下,重新换上的LED电视、高级电冰箱、更宽阔的洗澡间、舒适的三人大床,也让父亲对我如今的生活暗暗赞叹有加。

        懂事的沐羽燕,在我们一起回家之后,一边将一大锅乌鸡汤端上了桌子,尔后又指示父亲先去洗个澡,自己则回到厨房,为了多出的一张嘴,再去做两个小菜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父亲终于开始洗澡,我也就悄悄走进了厨房,并将房门反锁上,想用这短暂的时间,先去探一探沐羽燕的口风。

        毕竟,就算沐羽燕再端庄贤惠,再识得大体。

        居住的房子里突然多出一个人,多出的人还是我的父亲她的公公。

        换了是谁,恐怕也不能在没有任何解释的情况下泰然自若地接受吧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便我自己从看到父亲一直到现在,头脑里也是一团浆糊,但身为这个家的男主人,身为父亲的儿子,我也有义务,至少尽力去解开沐羽燕心中的疑团。

        看着沐羽燕在炉台上忙来忙去的身影,我有些胆怯,也有些歉意地走到她身后,悄悄用双臂搂住她柔软的腰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公,想和我说公公的事情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没等我开口,冰雪聪明的老婆立刻明确了我的来意。

        放下了手中的工具,沐羽燕用最让男人安心的方式,默默地将后背靠近在我的胸膛,双手抚摸着我的手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恩……老实说,我自己也很突然……估计你就更突然了吧……”手背上传来沐羽燕手掌的柔软和温度,我心情平复了一点,柔声细语地说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公……不要这样……你没必要紧张。老公的父亲能够回家,这是天大的好事……作为你的妻子,我是不会为此感到不悦的……恰恰相反,老公的父亲今后也是我的父亲……而我现在已经没有父亲了,能够突然多了一个可以相认的父亲,是我的幸运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婆……我爸他也不一定会在这里待很久……但三两天倒也算正常……万一……我是说万一,我爸他今后就定居在这里……你有没有想过,从今往后家里就凭空多出一个人来,多出一个和我关系并不好的爸爸……而且,我们只能告诉爸爸,羽晴是你的妹妹,但绝非我的妻子……这点你想过吗?羽晴她又会同意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呵呵……老公……确实像你所说,爸爸突然归来,确实会带来很多麻烦……但生活的真谛却往往就在于此啊……甘甜和苦涩永远是相依相伴的,福祸相依的人生也是谁都无法预料和避免的啊……羽晴那边,我会去劝她的,相信她也会理解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哎……老实说我自己可没你这么乐观……本来结婚证上就没有羽晴的名字……倘若我爸一直不离开的话,难道让羽晴冒充我小姨子好几年,甚至十几年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尽管沐羽燕说话的态度好似胸有成竹,但我依然对能否让沐羽晴接受这个事实感到困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公……”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自信,沐羽燕慢慢转过身子,饱满的前胸贴上了我的胸膛,“永远……永远不要小看羽晴对你的爱啊……虽然这丫头嘴巴比较硬……但作为她的姐姐,我很清楚羽晴和我一样,都愿意为你奉献出所有啊……况且,车到山前必有路,爸爸也不见得会在这里待上很久,毕竟他手上没有带什么行李……退一万步讲,就算爸爸今后要和我们一起生活,作为小辈,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才是……老公你更不应该再像刚才一样对爸爸恶语相向了……虽然我很清楚老公的心里其实恨自己的父母,从小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职责……但是……我希望老公能明白……永远永远,不要像我和羽晴一样,等到真正失去了自己的父母,才因为每天惊慌失措的生活,反而怀念他们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婆……”眼看怀中的沐羽燕说话的语气明显加重,肩头也略微有些颤抖,我不禁怜爱有加,双臂更加用力地楼紧了她的腰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所以……老公要好好珍惜,珍惜父亲失而复得的生活……无论爸爸在这里住几天,几十天,甚至是几年,十几年……老公都要答应我……用全身心去爱他,用全身心去接纳他,和我,和羽晴一起,为爸爸带来家的温暖好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婆……你真的好体贴啊……”被沐羽燕动情的表白所感染,我也难以自持的有些感动,一边说着一边轻轻亲吻着对方的额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父亲穿戴整齐地走出浴室之时,我和沐羽燕已经在餐桌上就座。

        除了刚才做好的一锅乌鸡以外,桌子上还摆着一盘清爽的西芹百合,一盘可口的青椒肉丝,以及三碗特意调制的银耳莲子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叔叔,一路上估计您也辛苦了,赶紧坐下来吃饭吧……”看到父亲面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有些发愣,沐羽燕赶忙满脸堆笑地招呼着父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……哦……真是够丰盛的……”看着一桌子菜肴,以及自己儿媳妇脸上的殷勤笑容,父亲的老脸上也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在他走向座位的时候,我看到他的眼神不住偷偷瞟着我,似乎一直在偷偷观察自己的儿子,如今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,又好似生怕我不高兴一般,连动作都显得极其缓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羽……羽燕是吗?”坐在座位上的父亲,拿起手中的碗筷却没有立刻下手,而是有些惶恐地面对着沐羽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……我姓沐,三点水的沐……羽毛的羽,燕子的燕……和杨勇已经认识了快有两年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我老了,脑子不好使了……所以一下子记不起你的名字……真对不起啊……”或许是看到沐羽燕天使一样的笑容,父亲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,一双苍老的眼睛再一次偷偷瞟着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别老这么看我好吗?有羽燕在我身边,我们每天都吃的这么丰盛,今天只是多给你加了一个菜而已……”虽然我很想按照沐羽燕所说的,尽力平复自己的心情,但话一出口,便不自主地带有一丝丝挑衅的意味。

        看到我依然一脸的不悦,沐羽燕赶忙用脚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踢我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我偷偷看向她的时候,沐羽燕的眉头稍稍皱起,向我示意让我尽量保持语气平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哦……真好,小勇你长大了,变成大人了,又有这样的好妻子,真是让人欣慰啊……”被我刚才凶恶的态度吓了一跳,父亲赶忙拿起饭碗,将脸埋进碗中,不敢再抬眼正视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估计你也饿了,多吃一点吧……”看到父亲卑微的模样,这一次我终于有所软化,说出的话也稍微缓和了一点。

        一顿气氛有些尴尬的聚餐终于结束,沐羽燕热情地招呼父亲进了卧室,陪着他一起看电视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我索性承担了刷碗的任务,毕竟此时的我,还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父亲。

        看着眼前涓涓的水流,以及一个个坐落在一起的碟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的思绪无法控制地追忆到过去和父亲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。

        无法克制的回忆,仿佛就如同眼前垂直落在池子里的水柱一般,毫无逆转的可能,也稍显杂乱无章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的父亲名叫杨叔福,祖上双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。

        1947年出生的他,现年已经61岁了,而我的母亲,则比父亲小了十一岁之多,即使算到现在,也应该只有50岁左右。

        父亲和母亲的认识,正是在当年那段混乱的红色岁月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时不到三十岁岁的父亲,已经是东四十条附近小有名气的红卫兵头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母亲虽然老家在湖南,但姥爷是北京房产局的副局长。

        比起自幼父母双亡的父亲,母亲当时可谓是家境显赫,姥爷姥姥也从一开始就看不起工人出身,一直在京棉三厂做车队司机的父亲。

        出身的巨大差距,加上父亲比母亲大了十一岁,让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不平衡。

        时至今日,我都已经记不清父亲和母亲是如何开始交往的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记得小时候母亲曾对我说过,父亲为了追求母亲,曾经一冬天,每天晚上披着大棉袄在她们家楼下守夜,最终打动了心高气傲的母亲,组成了一个并不幸福美满的家庭。

        结婚之后,由于父亲当时可谓家徒四壁,姥爷姥姥都十分嫌弃父亲的出身,除了提供一套当时并不值钱的房子以外,就再没有给过任何嫁妆和支援了,因此父母当时的生活可以说比较穷困,也导致他们直到婚后十多年,才有经济条件要了我这个儿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要说我们家,曾经在改革开放的浪潮里也曾经有过短暂的辉煌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时每年下海去深圳的父亲,一年到头也能挣上几万块钱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几万块钱,在当时那个工资只以三位数计算的年代,实在可以算是手头阔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我有限的记忆里,小时候的父亲和母亲生活最为优越,三天两头下馆子成为了我生活中的必备,家里率先有了一辆丰田越野车,也是整个小区里最为富裕的代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可惜好景不长,在我八九岁的时候,父亲终于在深圳赔钱了,而且一赔就几乎倾家荡产。

        由于婚前地位的悬殊,母亲在家里始终处于领导地位,而当父亲终于穷困之后,平日里就在父亲面前处处耍小姐脾气的母亲,终于爱上了一个有名的,当时甚至上过春晚的画家。

        讽刺的是,从父亲开始穷困,一直到母亲离家出走,总共也没用到两年的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 事实上,比起心中对父亲又爱又恨的形象,我对于自己的母亲大多是满腔的愤恨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时候虽然家境不错,但母亲也属于不着家的典型。

        先不说对我没有尽到太多抚养义务,从我记事开始,没有固定工作,只知道大手大脚花钱的母亲,就经常一宿宿不回家,有时甚至一走就是一两个月。

        失去这样的母亲,我本人并没有过多的遗憾。

        毕竟人各有志,倘若强留母亲在我和父亲的身边,恐怕不只她自己不幸福,就连我和父亲也会因为家庭不和而肝肠寸断吧。

        只不过,由于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中队母亲的怨恨,也很清楚自己对于母爱的向往,现在的我更加清楚,沐羽燕对于我来说,绝对不仅仅意味着一个妻子,更充当了部分母亲的角色。

        相比于心高气傲的母亲,诚实地讲,父亲自小在我心中还是有一定的高大形象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开始的时候,很能挣钱的父亲自然是我最大的骄傲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我偶尔坐上家里的丰田车上学的时候,也能感受到来自周围小朋友的羡慕眼光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段时间,手里有钱的父亲,并没有遭受到母亲太多的责难,因此在家中的威信倒也还有上一些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时候的我,也和其他男孩子一样,对于父亲经常扳着的面孔有些害怕,但在其他小伙伴面前,也会经常比着夸耀自己的父亲。

        对于我的父亲,有两件事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一件,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,有六年级的坏孩子欺负我,往我脖领子里面灌沙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回家之后,原本以为会被父亲责怪的我,却出人意料地得到了沉默的宽容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到第二天,父亲直接叫了几个人去了找了我们小学校长,并当着我和校长的面,让那个孩子,以及孩子的家长承认了错误,并不断赔礼道歉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件,则是父亲后来做生意失败之后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一天晚上,卖掉了丰田车的父亲,骑着自行车带着我,绕着北京的二环路漫无目的地转悠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候正值北京的初春,我们一边吃着手里两毛钱一根的橘子冰棍,一边看着路边开始绽放的迎春花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后来很多年,我才明白,当时的父亲刚刚知晓母亲外面有人,心烦意乱之余,便带着自己的儿子一起排解心中的烦恼。

        母亲离开家的时候,我已经到了要上高中的年龄。

        而父亲也几乎将家里的存款花得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他当时做了个决定,决心再去深圳闯荡闯荡,以求能为我挣出未来上高中,甚至上大学的学费。

        记得在父亲临走那一天,北京正值最冷的冬天,天空中飘散了漫天遍野的白雪。

        年幼的我,穿着一身都已经老旧的,几年前买的小棉袄,一个人站在雪里,目送着父亲手提着大箱子,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小区的大门。

        记忆之中,那天我肯定是哭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年幼无知的我,并不太清楚无父无母到底有多么不好,但一想到父亲即将离去,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在脸上。

        仔细想来,这或许就是亲情的力量,能够让人不知不觉,就血浓于水地去悲欢离合吧。

        记忆之中,父亲快要走出大门之前,曾经转过头,一言不发地凝视了我很长时间,然后似乎咬了咬牙,对着小区外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尽管后来我始终无法忘怀当年那个悲伤的场面,却依然记得,那时的父亲似乎腰杆还是挺得笔直,似乎还有一种不想向命运低头的勇气。

        比起现在这个又老又驼背的父亲,确实有着天壤之别,也不禁让人感叹,十年的岁月虽然在历史长河面前不算太长,但却足以从头到脚改变一个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时离家的父亲,将最后几千块钱的积蓄都塞给了我,我也按照他的叮嘱每个月都尽量节省着花钱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没过多久,父亲就按月往家里寄钱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除了每个月几百块的生活费以外,即便我不在电话里刻意提醒,父亲也始终记得每年交学费的时候,甚至上大学时,每年上万的费用,他都会准时寄回家来,从来没有半点拖欠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惜的是,虽然在父亲的资助下,我解决了自己的温饱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自从那年雪天,在门口的一别,我就再也没有一次见到过他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刚开始的时候,我和父亲基本每几天都会通次电话,后来,直到电话那头有了女人的声音,我们的联络才开始逐渐变少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到我上大学的时候,我和父亲一个月都难得互相联系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 再到我步入社会之后,我已经和父亲几乎形同陌路,在回绝了父亲寄钱的要求后,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和对方打上哪怕一个电话。

        之所以和父亲的联系越来越少,一方面是我年龄越来越大,对人世间善恶美丑分辨地愈加清晰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大成人的我,从小时候单纯的想念父亲,到后来一度埋怨父亲,最终演变成经过仔细思索后,对父亲做出了‘抛家弃子’的结论。

        另一方面,和父亲的几次通话中,在我绕着弯子地追问下,父亲含含糊糊地告诉了我,他已经在深圳有了新的家庭,甚至和新妻子有了自己的女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尽管说这些话的同时,父亲依然按时地给我寄来足够的钱,但我却从此不再有想让父亲回家的打算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是从小独立的生活,让我对父母亲情看得很开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想到父亲已经在新的城市成家,我也只是自怨自艾一番后,泰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,并尽量不去打扰父亲的新家,想让他踏踏实实地在异地他乡开始自己新的生活。

        十年的独居生活,虽然让我在内心心底十分渴望有一个温暖的,属于自己的家庭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我也学会了用冷漠来面对亲情地背离,用坚强去看待人世间的冷暖。

        尤其是如今有了沐羽燕和沐羽晴,自己又多少有了点生活的资本,我更加不愿再去回忆小时候为我带来无尽伤感的父母,更想一门心思过好未来的生活,开启自己人生中崭新的篇章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不是父亲突如其来地回到北京,我想我可能今后一辈子都不会再联络他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 既然大家过的都算不错,又何必去庸人自扰,或者搅扰对方的幸福呢?

        我能报答父亲养育之恩的,恐怕只是给他一个心无旁骛的环境,让他慢慢忘记自己的儿子,也开始新的生活吧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俗话说人生多变世事无常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万万没有想到,就在我即将面对新生的时候,父亲却突然回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而他这一回来,也让我心灵中,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恶……当初为什么要走……为什么抛弃我……既然走了,又干吗要回来……我宁愿你永远不要再回来……去过自己的生活多好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几乎用龟速洗完碗后,我终于一个人趴在炉台上,眼泪止不住地流出眼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公……”就在我痛哭流涕之际,厨房的房门被悄悄推开,满脸关切的沐羽燕出现在了我的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啊……老婆……没什么,我只是有点难受而已……”不愿意让未婚妻看到哭泣模样的我,赶快擦干了眼角的泪水,为了掩饰自己脸上的泪痕,转身面向窗外,用后背对着身后的沐羽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关系的……爸爸他已经睡在你的屋里了……”‘咔嚓’一声锁上了房门,沐羽燕慢慢地朝着我走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关系……我真的没事,老婆你别瞎操心了……”就在我努力装作镇定回应着沐羽燕之时,我感到她的双手已经搭在了我的肩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没等我反应过来,沐羽燕的双手突然用力,让猝不及防的我转过了身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我面露惊讶之际,那张温暖潮湿的朱唇,已经重重烙印上了我的嘴唇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我泛着泪光的瞳孔之中,则满是未婚妻慈爱的面容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紧紧搂抱着我方的身体,互相感受着彼此的鼻息和身体的热度。

        随着沐羽燕的嘴唇,将一口口甘甜的津液,一点点递到我的舌苔上,眼泪,再次不争气地流淌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在这一刻,沐羽燕柔软的身躯,好似一条可以让人完全放松的被褥,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膛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嘴里流淌出的津液,更好似一条可以打开我心灵壁障的钥匙,每一口都软化着我的抵抗,让我哭得愈发不可收拾,大滴大滴眼泪掉落的同时,身体也在对方的怀抱中不住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我的记忆之中,自从当年父亲离家之后,我似乎就很少哭泣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便在社会上遭到了白眼,即便在校园里被流氓欺辱,我也大多选择息事宁人,甚至有些逆来顺受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便是再伤心的时候,我也习惯性地选择将眼泪咽到肚子里,最终在没人的夜晚,一个人搂着被褥偷偷小声哭泣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像今天这样,在沐羽燕怀里,虽然嘴巴不出声音,但却堪称嚎啕大哭的时候,似乎距离如今的我已经有些遥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,或许也恰恰因为十年来的情感始终压抑在心里,让我这次痛哭变得无休无止,仿佛要将多年的夙愿一次哭个够一般,肆无忌惮地一次次释放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公……尽情哭个够吧……有老婆在你的身边……什么都不用怕的……”一直微闭着双眼的沐羽燕,如同女神般的声音不断响起。

        松开了我的嘴巴后,她的双手轻柔地托着了我的腮帮,不断用灵巧的舌头舔去我脸上的泪珠。

        十年了,时光已经匆匆流逝了十年,人生中又有几个十年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十年以来,我都不记得自己有过几次,甚至哪怕有过一次这样用眼泪来宣泄心中的悲痛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便是玲玲和我分手的那段日子,我也不过一个人躲在宿舍里,默默掉几滴眼泪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学校里,或者在社会上,每当自己受了委屈,我更愿意选择顺从和承受,如同一具僵尸一般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遇到了久别重逢的父亲,内心深处压抑了十年的情感终于像决堤的大坝一样,无法克制地冲动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沐羽燕温暖的怀抱好似有一种魔力,让我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,忘记了身为男人的尊严,将脸靠在她饱满的胸口,痛哭流涕到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一种女人,她们或许天生就注定了作为人世间的慈悲天使,向自己深爱的男人敞开可以温暖一切,又治愈一切的胸怀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们好似圣经中慈悲为怀的圣母,又如同吹拂冰天雪地,让大地春暖花开的女神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她们的心中,没有什么比心爱的男人和温馨的家庭更加重要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她们的认知中,没有任何世俗与虚荣,取而代之的则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被歌颂的,那份不求回报,奉献出自己全部的情怀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下落至凡尘的天使,最终都会归落到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身边,和她们深爱的另一半组成自己最最重视的家庭。

        倘若哪个男人有幸娶到这样的女子,实在只能用几辈子修得的福气来形容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我,这个平凡无奇的普通男子,竟然也有幸得到宛若诗歌般的,沐羽燕的宠爱,也一样要怀揣着一颗感恩的心,去珍惜她,信赖她,用全部的生命去爱她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不觉之中,我的生活里已经被烙上了爱妻的深刻烙印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我趴在她怀里哭泣的时候,我才最为深刻的意识到,自己根本已经注定了要和沐羽燕长相厮守。

        尽管我在外面努力工作,也饱经着社会的风雨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在这个温馨的小家里,沐羽燕却是我,甚至沐羽晴灵魂深处最重要的依靠,也是我躲避人世间苦辣酸甜的,永远不能舍弃的避风港湾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公……知道在我的心里,最喜欢你哪点么?”轻拍着我的后背,见我的哭泣稍稍缓和,沐羽燕天籁般的声音再度响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知道……比起老婆你……我实在很是平凡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要这么说自己……在我的心里,老公有很多很多值得欣赏的优点。而在这些优点之中,老公的善良、率真、体贴,是包括我在内,每一个女人都会被吸引的素质……虽然老公并不是这个社会里的富二代,但你却在用全部的力量,一直守护着自己的家庭,守护着我和羽晴……你会用最真诚的心,去面对身边的一切,包括自己的父亲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父亲吗……我怕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会的……老公现在只是情绪波动,你只是处在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痛苦中而已……我相信,等到这份烦恼慢慢消散,老公一定会像爱我一样,去爱自己的父亲对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婆……为什么……你为什么一点也不介意父亲的归来?他明明可能会占用到我们生存的空间,还会牵扯你的精力……况且,你又为何对我如此有自信,就连我自己都没有这份自信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呵呵呵……谁让我是你的妻子呢……妻子难道不应该非常了解自己的丈夫么?至于咱们的爸爸……我希望老公能够清楚,作为你的妻子,我永远不会嫌弃你身边所有的亲人,永远不会排斥他们的存在……因为我很清楚,有了他们在身边,老公只会更加幸福……”当天晚上,由于父亲就睡在隔壁,我和沐羽燕没有放肆地继续每天必修课般的欢爱,而是互相搂抱着和衣而眠。

        经过了厨房里那番痛哭流涕,又感受着沐羽燕无微不至的关怀,我心中的悲痛已经消散了很多。

        心里思索着,明天晚上回来后,和父亲好好聊聊,顺便问问他这次到底为何归来的我,最终闻着未婚妻满身的体香,怀抱着对方羊脂一般柔滑的躯体,在逐渐稳定情绪后慢慢入睡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是由于脑子里一直有事,我整宿的睡眠质量并不理想。

        自己都记不清的梦,杂乱无章地徘徊在我的脑海里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当客厅突然发出一阵阵轻轻的响声时,并未进入深睡眠的我,在小腹部尿意,和突然惊醒的清醒中,从沐羽燕身边坐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起初从床上坐起身,我还没反应到自己究竟为何醒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感觉到尿意的我,还以为自己是被鼓胀的膀胱叫醒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当我继续听到客厅里“叮叮哐哐”的声响后,身为家里唯一男人的我,立刻警觉地跳下了地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呜呜……老公……怎么了……”察觉到我离开床铺,半梦半醒的沐羽燕,带着憨憨的睡音,小声嘀咕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我去趟厕所,你继续睡吧……”抬头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正指向凌晨五点,我便悄悄走到卧室的门口,扒开门缝后看到了厨房里正冒着点点亮光,父亲的卧室门此时则是虚掩着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看来事情没有我第一时间预料的那么糟,至少家里不像进了贼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,从父亲卧室虚掩的房门,以及厨房里的灯光,即便预料到,可能是父亲在厨房正做些什么,我还是心中疑惑万千,并悄悄地走出卧室,无声无息地站在厨房门口,用眼睛对上只打开一点点的门缝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我凑近厨房的门口,一股浓浓的香气便扑进了我的鼻中。

        透过门缝,我看到父亲依然身穿着晚上见面时的外衣,一个人站在炉台前,竟然一边用小锅热着牛奶,一边用平底锅煎鸡蛋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我的记忆之中,母亲离开的几年,父亲都一直都分担着母亲应该承担的责任。

        每当我早上要去上学前,并不擅长烹饪的父亲,至少会为我准备一碗牛奶,一个煎鸡蛋,以及几片摸着吐司的面包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个时候,尚处在赖床年龄的我,偶尔也有几次起的比较早,因此看见过父亲为我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。

        尽管那个时候,父亲的身材比现在要伟岸很多,脸上也没有这么多岁月的痕迹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此时此刻,静静地注视着父亲忙碌的样子,似乎勾起了我童年时为数不多的,回想起来会感到温暖的回忆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甚至一度有些分不清,现在老态龙钟的父亲,和当年那个严格英气的父亲有什么不同,我一度有些看不出,如今的父亲,比当年那个要老了太多,后背也驼了太多。

        从小锅里牛奶的分量来看,显然父亲在为我和沐羽燕做着二人,甚至三人份的牛奶。平底锅里的鸡蛋,咋看一下也至少有四五个左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在做什么?”无法继续强作淡定的我,推开房门的同时,也不自禁地开口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!你怎么醒了?这才几点啊,赶紧再睡会儿!”

        被我吓了一跳的父亲,先是犹如触电一般惊讶地转头看我,尔后又露出父母所特有的,明明关爱孩子,却要装作生气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想睡了……倒是你,怎么天还没亮就不睡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不顾父亲让我继续睡觉的提议,我走进了厨房,并为了不打扰沐羽燕,用最小的力度将门悄悄掩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昨晚睡得早,睡到现在就差不多了……”见我并没有离开厨房,父亲倒也不再强迫我离去,而是转过身,继续用木铲炒着锅里的鸡蛋。

        只不过,虽然父亲表示自己睡眠是充足的,但我却从他满眼的血丝中,隐约猜到了对方估计是一夜也没睡好,甚至有可能彻夜未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其实你不用现在就做饭,一来我们一般七点半出门,等到吃早饭那会儿,你炒的鸡蛋都已经凉了……二来,羽燕她做的早饭并不比你差,所以你干脆就歇着去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一想到父亲可能整宿都没睡,虽然我很想说点好听的话,但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仍然极富攻击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……原来是这样啊……那……那我再重做点别的吧……”受到语言刺激的父亲,赶忙停下了木铲,一脸茫然地看着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算了,别做了……真的,我也不缺你这点早餐……”看到小时候从未见过的,父亲如同做错事孩子一般无辜的眼神,我心中顿时燃起一丝丝报复的快感,但也夹杂着更多的心酸和不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……那我就做点别的……真的,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……”看到我态度如此坚决,父亲关掉炉灶上的火,然后便向着冰箱走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真的不用!你不相信我吗!”

        发觉父亲仍然执意不去睡觉,要为我做早饭,我突然有点恼羞成怒,用身体挡住了冰箱,不让父亲去拉冰箱的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……小勇……我没有不相信你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被我接二连三地阻拦,再加上内心中某种善良的愿望被无情地中止,父亲终于有点急了,但表情却更多的像是在乞求,而绝非小时候经常露出的愤怒,“你让我做吧!我现在睡不着!而且……我必须要为你做饭……再不做就来不及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来不及了!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我依然拦着冰箱,表情有些错愕地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……没什么……”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在激动之余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,父亲的脸上充满了慌张和掩饰,“我……我只在这里待两三天,所以……能为你做早饭的机会并不多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两三天是吗……也好……”不知为何,一听到父亲只在家里留住两三天,原本应该平静的我,却发自内心的有些愤怒,嘴里冒出来的话也更加刻薄,“离开我这里之后就别再来了……和你在深圳的老婆孩子一起好好过日子吧……你看,我现在一个人过的也挺好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当我用最恶毒的话刺激父亲之后,父亲终于停住了身体的动作,怔怔地僵在当场足足半分钟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嘴唇在动,但却没有说任何话,似乎是将到嘴边的话语,硬生生地吞入肚中。

        紧接着,一抹明显的悲凉浮现在他的老脸上,两道眉毛如同哭泣一般皱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勇……对不起……这些年让你受苦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现在说对不起,不觉得有点晚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……是晚了……但是……还是要向你说对不起……我……我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……没有让你有个温暖的家……你要怨我要骂我……甚至打我我都无话可说……只是……求求你,让我为你做顿早饭吧……我知道一顿早饭也弥补不了什么……但是依然求求你……看在我是你父亲的面上……”人心都是肉长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看到父亲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俯首帖耳,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听着自己的父亲,十年来终于像自己说出了,过去不知幻想过多少次的道歉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脸上凶恶的表情突然僵硬,挡住冰箱的手臂也不自禁地滑落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我过去无数次的幻想中,我多少次都在设想,假如父亲有一天在我面前道歉,我该用多么犀利的语言去攻击他,以讨回多年以来他对我的亏欠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此时此刻,看着父亲这副模样,我竟然没有了一丝愤怒,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无比的伤感和惆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果说……你早知道这些,能够留住妈妈,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过日子该多好……你现在道歉倒是很简单,我一个人过的那十年可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了……”语气自然而然的平和后,我最终离开了冰箱附近,朝着厨房的房门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有回答我的话,也丝毫不再因为我刚才的恶语而感到悲伤。

        看到我走向房门后,父亲如同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童,立刻破涕为笑,并打开了冰箱,在里面翻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父亲和母亲,从人类的天性上,就永远是儿女的保护伞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秉承了上帝赋予人们身上最美好的情感,无怨无悔地为了孩子们付出自己的全部。

        有的时候,父母的责骂,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成长得更加坚韧,或者从歪路上走回正途。

        更多的时候,父母在言谈举止,字里行间,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中,都透露着值得歌颂的爱。

        反过来讲,当某一天,父母终于老去,儿女也已经成熟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么父母对儿女的呵护,会转变为儿女对父母的反哺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去的父母,终不能向过去那样充满激情,也不可能向中年时,总是责骂自己的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在将生活的权杖递交给子女的同时,也默默地退居二线,任由儿子或女儿,在社会中挑起中青年所必须承担的大梁。

        只不过,逐渐走入,或者已经走过耳顺之年的父母,即便再慈祥,再和善,也不应该在儿女面前低三下四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不仅仅有违中国的传统美德,更有违人类与生俱来的天理伦常。

        当从小就又爱又怕的父母,当真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时,我想无论哪个子女,只要不是冷酷无情,心中都会被深深触动吧。

        厨房里的父亲,显然已经不在年轻,甚至连中年都已经度过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时候记忆中,利索地操办着炉台上的灶具的父亲已经消失。

        取而代之的是,连弯个腰都要费很大力气,连炒个菜都要慢条斯理的老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原谅他吧……让仇恨结束吧……用爱来化解一切吧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当无数个声音同时响彻在我的心房,当我默默地注视着父亲,眼眶已经不知不觉有点湿润之时,我终于做了一件,直到若干年后自己都不会后悔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爸爸……有可能的话,就多留几天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在我即将走出房门之前,我终于鼓起了勇气,背朝着自己的父亲,十年以来第一次在他的面前,叫了这声‘爸爸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行……行……”听到我终于开口的这声‘爸爸’。

        父亲只说了两个行字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两个字的间隔却很长,第一个行字带着颤音,第二个行字甚至带着哭音。

        当天一早,吃过了父亲烹饪的炒蛋、牛奶和烤面包之后,我便前往单位上班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家里的父亲有沐羽燕在照料,我倒也算放心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我并没有和父亲完全和解,但早上一声轻轻的‘爸爸’,已经让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,也让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 带着舒畅的心情,我充满干劲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,无论是手头的文案工作,还是和同事之间打交道,一整天里,一份淡然的笑意都浮现在我的脸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便在我内心深处,仍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原谅父亲十年来的亏欠,但至少彼此之间僵化的关系有了点向更好方向发展的迹象,也让我有种错觉,仿佛我又成了有爸爸的孩子,成了一个有人管的孩子,成了一个和普天之下其他男孩一样的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勇哥,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啊……”当我走进办公室之后,顾千千看到我的表情,便笑呵呵地凑了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也难怪,自从她来到这个公司以后,一直谨小慎微以谋求生存的我,大多数时间都是板着脸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便被顾千千逗乐,也不过是笑神经被触动后的龇牙咧嘴,完全谈不上心情有多好,表情也不可能像今天一样满面放光,嘴角的一抹笑意久久无法抹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这几天确实心情不错呢……”不同于以往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,经常板起脸来搪塞对方。心情大好的我难得向顾千千说了实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什么好事情啊?勇哥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呢……”看到我正面回应了自己,顾千千好像一个发现新大陆的探险者一般,一脸堆笑地继续向我身前凑。

        由于我和顾千千所坐的位置,是公司里的最靠边一排,加上今天周文川出差没在身边,我也就破例没有轰开顾千千,允许她在我耳边窃窃私语,允许她将一对傲人的双峰挺立在我的眼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勇哥……你最近到底有什么好事情啊?莫非是中彩票了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察觉到我今天更外放得开,顾千千一边说着,一边如同一只肥美的小猫,用肩头轻轻蹭着我的肩膀。